一只大甜筒

养鸽大户。

婷鞠【骑士精神】(上)

 




 

车轱辘平稳地碾过大理石地砖,木块间严丝合缝的嵌入,没有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一切都被头顶的烈日烤干了,影子变得很短,这份安静在几百人的斗兽场内显得无比诡谲。


见血之前,豹子不会嘶吼,它是刺客杀手,在链条解开前伺机而动,像按在鞘里的刀锋。


“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回宫去了。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适合您观看。”传话的侍卫恭敬地行了个礼,低着头等待回话,身材高大的他即使弯着腰也比面前的小主公高出一大截。


八岁的鞠婧祎穿着黑铁武士铠甲趴在斗兽场的围墙外,头发束在脑后,威风凛凛而稚气未脱,她摇了摇脑袋说不要,目光还钉在场内一转不转。


“今天是给我挑选骑士,我一定要亲自过目才行。”说话时牙间还漏着风,却一板一眼地学着大人的口气。侍卫只好转头向高阶上的国王征求意见,得到一个微微颔首后便拱手道了句遵命,退到了一边。

 

    这是骑士选拔战的最后一役,最终胜者将成为公主的专属骑士,二人通过咒语缔结契印,从生到死,从一而终的守护。入选者将与他的前半生再无瓜葛,用整个灵魂和生命来宣誓忠诚。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身后家人从此锦衣玉食的保证。


所以即便淘汰机制是如此的残酷,仍有无数人挤破了脑袋想来到这里。


笼子里的豹在踱步,目光冰冷,一触即发。


鞠婧祎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没有偏离过。在一群高大威猛肌肉虬结奇形怪状的武士中间,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瘦弱女孩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乎是感受到了看台上的注视,她抬起头回望了一眼,目光穿过大半个斗兽场,像水滴与水滴的融合,悄无声息地交汇。


认真的,柔软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再往边上蔓延开去,是她英俊温润的眉目,被血弄脏了一点的苍白的脸。


还是个小孩子啊,是怎么通过那些炼狱般的层层选拔的呢。


自小就吵着非要学习舞枪弄棒的鞠婧祎虽然比一般的娇惯小姐强出许多,但到底是没见过真正以命相搏的场面,那些骑士选拔战的故事,光是睡前听姆妈讲讲都会吓得做噩梦。她趴在围墙外,手指不安地搅动着,对接下来的场面既好奇,又害怕。


“那么,请各位武士上前一步,签署生死状。”主持斗兽战的统领打破了场面的沉静,他把手里的卷轴用力一抖铺开,等在一边的候选人便依次上前,咬破了手指蘸一个血印在白绢上。

 

“陛下,把公主交到这样一个小孩子手里,您能放心得下吗?”


高阶上的侍卫伏到国王耳边低语。战斗还没有开始,结果好似已经注定了。


“您觉得呢,徐先生?”国王偏过头去,询问身后穿着长袍的人。


被问到的人并没有立即作答,反而是双手交叉着垂在身前,微微仰头闭着眼,右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星象异变,龟纹诡谲,前路难测,让向来自负智计无双的占星师皱紧了眉头。

 

后来当她们再长大了一点时,并肩坐在后花园那棵参天古木的枝干间看落日,鞠婧祎问她,“阿黄,你那时候怎么会想到来应征骑士呢,真的不害怕吗?”


黄婷婷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揽着鞠婧祎的腰防止她跌下去,偏着脑袋想了想,反问她,“什么样的感觉是害怕啊?”

 

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那只豹就不断后退蜷缩到笼子的角落里,惊慌地呜咽着,眸子里倒映着火光,像之前的关卡里倒在自己面前的对手一样。黄婷婷熄灭了指尖缭绕的火焰,转身出了笼子还不忘锁上门,然后朝高处的国王用力鞠了一躬。收养她的父母临行前曾千叮万嘱,进了宫一定要懂礼貌。


不过父母没有教过她被带到占星台的阁楼里要怎么办。


她站得笔直,手臂乖乖贴着身体,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个被称作徐先生的人。好大的一扇天窗,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舞动的浮尘。一连三天,占星师不吃不喝,时而癫狂地胡言乱语,时而安静不动像在站立中睡去,最后举起石锤把龟壳砸得四分五裂。他说,“罢了,罢了。”


“就赌一把吧,这个孩子,也许是救星,也许就是灾难本身,她既然来到这里,一切都是命数,我不能改命,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预测本领。陛下,前程太远,我看不真切,暂且就由她去吧。”


 

“你怎么笑起来这么傻呀。”快速出击连刺十一剑都被对方恰恰躲过,鞠婧祎气得扔掉了手里的兵器,找茬地朝黄婷婷凶着。


“是吗,那你笑个聪明的看看。”她弯起了眼睛,抱着胳膊并不生气。


天生能驾驭五行之术的人本就骨骼清奇,习武也是一日千里。鞠婧祎自小就比同龄人聪慧得多,可是和黄婷婷一起修习剑术却远跟不上她的进度。偏偏这个人脑袋又一根筋,一点不知道让着她,虽然秉持着骑士精神打不还手,躲闪间却是十足的潇洒从容,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


让人看了十分生气。

 

“王嫲嫲,小鞠怎么不吃东西呀?”


黄婷婷看着长餐桌另一头噘着嘴生闷气的鞠婧祎十分不解,眼前这么多珍馐美味,她以前可只在梦里见到过。

看见黄婷婷拿眼睛偷瞄她,又跟自己的姆妈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手里还不停夹着菜一点不耽搁吃饭,鞠婧祎更生气了。


从来都是整个世界围着她转,怎么会有人把食物看得比她还重要啊。


虽然晚间粒米未进,但晚课仍要照常进行。从寝宫到学堂,嫲嫲和婢女们端着饭菜追了一路,嘴里不住央求着,“小祖宗,好歹吃点儿吧。”鞠婧祎疾步如飞,几乎要把脚下的木制地板踩出窟窿来,实在被吵得心烦意乱,她顺手拔出走廊上侍卫的佩刀往地上用力一劈。“不吃,不吃!气饱了!”


乖乖跟在身后的黄婷婷看见地板都被劈开条裂缝,在心里偷偷“哇”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并没有意识到鞠婧祎生气的缘由。在她心里,自己可是和这块地板一样无辜呢。

 

直到做完最后一篇诗赋注解,老师终于离去了,黄婷婷也不必再一动不动地背着手站在旁边。她的听觉太灵敏,这两个时辰里鞠婧祎肚子饿的每一次叫声都清晰传入耳朵里,抑扬顿挫的宫商角徵羽。她从衣袖里小心翼翼掏出刚刚藏起来的糕点,要是被老师知道,又该斥责她这样做有失体面了。可是总不能让小鞠饿肚子吧。


她拍了拍鞠婧祎的肩,把那团小心呵护着还是难免碎了一点的桂花糕递给她,“要吃点东西吗?”


回头看见这张真诚又无辜的脸,倒是让人生不起气来了。何况实在饿得提不起劲。

鞠婧祎的眼睛在桂花糕和黄婷婷的脸之间骨碌碌转了几个来回,还是在猫一样的傲娇本性驱使下撅起了嘴,“碎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吃嘛。”


黄婷婷愣了一下,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她想了想,双手握住糕点,隔着油皮纸微微施力,把桂花糕重新捏成了齐整的方形体。


“那……这样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古木里的年轮在无声地生长,一如她们手背上五芒星符文的蔓延。原来契印是嵌在骨肉里的,会和皮肤一起伸展开去。


黄婷婷静静端详着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符文是咒语画成的,和皮肉的颜色别无二致,外人难以分辨。但她自己能感觉到,即使翻转过来看着手心,或者弯曲手掌捏成拳头,都能清晰感觉到符文的形状。


结印那天,大祭司让她们十指相扣,占星台的气氛总是那么幽森,两个紧张害怕的小孩手抓得特别紧。

然后空气里那道漂浮的咒文从黄婷婷的左手手背进去,又从鞠婧祎的右手手背出来。贯穿,连通,把她们从此锁在一起。


从八岁那年开始,黄婷婷就和鞠婧祎形影不离。眼前是她的人,手心里是她的体温。

 

“今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呀?”

刚满十七岁的鞠婧祎和快要十八岁的黄婷婷并肩坐在儿时一起玩耍的那棵古树枝干上,各自晃着一双长腿。


“就,还是和以前一样吧。”黄婷婷挠了挠头说道。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多久,用来庆祝的日子也只是自己被养父母捡到的那天。自己在王宫里衣食无忧,便只希望那对善良的老人也能有富余的钱财安度晚年。


“想回去看看他们吗?我可以跟父王求求情。”


“不用啦,知道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真是冷酷啊,十年不见了都不想回家。”


听见这话黄婷婷嗤的笑了出来,“也不是啦,还是蛮想回去的。”


“那就回啊。”

鞠婧祎转头看着身旁的人,话语间不自觉加了些力度。

她却不回答,只是勾起了一边的嘴角笑着,安静看着天上那轮圆月,晕染开的暖黄色,在想明天会不会下雨。


过了好久,黄婷婷才出声,轻轻叹了口气。

“舍不得离开呐。”

 

十七岁的鞠婧祎,已褪去了那年初见时的青涩稚气,长裙款款,落落大方,让慕名前来求亲的使臣王子都甘愿拜倒在裙下,然而无人能摘得芳心归。

人们都说,那是百年难遇的文武奇才,别看是个斯文秀气的女孩子,提枪上马能像男儿一样征战四方,杀伐决断的本事更在将相之上。国王膝下无子,怕是要让她承袭皇冠,以免王权旁落。


闲言碎语传到宫里,国王只能暗自叹气。并不是不想把这个小女儿嫁出去,但凡能觅得一个好归宿,谁会舍得让这么娇嫩的公主来担起未来整个国家的重任呢。只是拗不过这个又倔又犟的小家伙罢了。


他目光扫向左侧,鞠婧祎不动声色地捧起茶杯饮了一小口。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来求亲的王子了,她与父王定好暗语,饮酒是点头,饮茶是摇头。国王咬了咬牙,只好挥手让人送客。


“这位王子人品家世都无可挑剔,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我哪里都不满意。”鞠婧祎哼了一声,见父王脸色有些不对劲,又赶紧上前摇着他胳膊撒娇说道,“父王,他打又打不过阿黄,长相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你让我怎么看得上嘛。”


国王一时语塞,气得吹了吹胡子,然而确实无话可说。

长阶下身着软甲负剑而立的黄婷婷,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懵懂怕生的小孩子。她像柳棉树伸展枝桠一样长开了,眉目如画,英气勃发,又比男子多出一份干净温润。


他左右上下的打量着,把黄婷婷盯得脸都红了。然而在大殿上不敢不守规矩,她只好死死盯住眼前的地板假装听不见。低语声还是拦不住的传到耳朵里,“要求太高了吧,小鞠,你是不是成心不想嫁人?”


“不是嘛,那不然,您能找到符合其中一个条件的也行。”

她娇嗔的笑语声让黄婷婷脸变得更红了。

“除了阿黄,我谁也不要嫁。”

 

两人行过礼便回了寝宫,鞠婧祎自小就不喜欢被一堆侍婢卫兵簇拥着,身边常常就只有黄婷婷一人。目送着她们出了大殿,在门槛处黄婷婷伸手替鞠婧祎提起了裙角,说来也是好笑,这个对漂亮女孩子献殷勤的基本礼,她过了这么多年才学会。


好在,她也许不够细心,却是完全彻底,无可挑剔的忠心。

 

倒不是真的把这个娇惯的小女儿一点办法没有,只是离那个命定的时刻越来越近,国王也无心顾及婚嫁这样的小事。思来想去,他又起驾去了占星阁。

 

“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还是不能看清吗?”


又静又暗的房间,星光散漫,徐先生双手紧紧握着星盘的两端。


他做不到前瞻十年,在小公主出世,王妃难产而死那晚,他只卜出了鞠婧祎十八岁后会有一场死劫,但时至今日,也卜不出这劫从何而来,更不知该如何化解。


“这不可能啊。”他低声地喃喃念叨,眼神空洞,茫然若失。


星象里显示的灾星与救星不断移位,却始终没有分开的迹象,虽然遮蔽的浮尘在一天天散去,仍然看不出二者差之毫厘的距离。

 

既然,上天无意透露结局,就只能束手等待最后的裁决,或许王室的血脉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样蒙天地垂青,而也只是浮浮沉沉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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